创客时代的高压版的格局，是和别处不同的：都是下面一个曲尺形的大柜台，柜里面预备着IGBT模块，可以随时装配全桥。做TC的人，傍午傍晚散了工，每每花四元MT币，买一块散热片，——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，现在每块要涨到十元，——靠柜外站着，慢慢把螺丝扭着；倘肯多花一元，便可以买四个CM600HA-24H，或者两个FF450R12KT4，做全桥了，如果出到十几元，那就能买一个FU-81，但这些顾客，多是玩DRSSTC的，大抵没有这样阔绰。只有玩VTTC的人，才踱进店面隔壁的房子里，要线和电子管，慢慢地制作。
我从十二岁起，便在论坛的高压版里当伙计，版主说，我样子太傻，怕侍候不了高富帅，就在外面做点事罢。外面玩DRSSTC的，虽然容易说话，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。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模块从包装里拿出，看过模块里有假货没有，又亲自将三菱模块的外标撕掉看内标，然后放心：在这严重监督下，打磨换标是完全不可能。所以过了几天，版主又说我干不了这事。幸亏管理员的情面大，辞退不得，便改为专管鉴别真假模块的一种无聊职务了。
我从此便整天的站在柜台里，专管我的职务。虽然没有什么失职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，有些无聊。版主是一副凶脸孔，主顾也没有好声气，教人活泼不得；只有孔乙己到店，才可以笑几声，所以至今还记得。
孔乙己是站着绕线而玩VTTC的唯一的人。他身材很高大；青白脸色，皱纹间时常夹些伤痕；一部乱蓬蓬的花白的胡子。玩的虽然是VTTC，可是又脏又破，似乎是某小公司生产的次品，也没有管座。他对人说话，总是满口漏极、栅极，叫人半懂不懂的。因为他姓孔，别人便从描红纸上的“上大人孔乙己”这半懂不懂的话里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，叫作孔乙己。孔乙己一到店，所有装配TC的人便都看着他笑，有的叫道，“孔乙己，你的电子管的外壳又裂了！”他不回答，对柜里说，“拿两卷漆包线，要四个CM600HA-24H。”便排出九元MT币。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，“你一定又不小心把管子掉到地上了！”孔乙己睁大眼睛说，“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……”“什么清白？我前天亲眼听见你家传出玻璃破碎的声音。”孔乙己便涨红了脸，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，争辩道，“裂缝不能算破碎……裂缝！……一个小小的裂缝，能算碎么？”接连便是难懂的话，什么“真空”，什么“二氧化硅”之类，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：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。
听人家背地里谈论，孔乙己原来也玩过DRSSTC，但终于没有成功，又不会做驱动板；于是愈过愈穷，弄到将要收废品了。幸而绕得一手好圈，便替人家绕绕线圈，换一碗饭吃。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，便是好喝懒做。坐不到几天，便连人和线圈、功率模块、驱动板，一齐失踪。如是几次，叫他绕线圈的人也没有了。孔乙己没有法，便免不了没有管座用。但他在我们论坛里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，就是从不拖欠；虽然间或没有现钱，暂时记在粉板上，但不出一月，定然还清，从粉板上拭去了孔乙己的名字。
孔乙己绕了一半线圈，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，旁人便又问道，“孔乙己，你当真会做DRSSTC么？”孔乙己看着问他的人，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。他们便接着说道，“你怎的连半厘米电弧也放不出来呢？”孔乙己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，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，嘴里说些话；这回可是全是串联谐振、PDM调功之类，一些不懂了。在这时候，众人也都哄笑起来：论坛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。
在这些时候，我可以附和着笑，版主是决不责备的。而且版主见了孔乙己，也每每这样问他，引人发笑。孔乙己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，便只好向新手说话。有一回对我说道，“你玩过TC么？”我略略点一点头。他说，“玩过TC，……我便考你一考。DRSSTC的初级，怎样绕的？”我想，吹牛大王一样的人，也配考我么？便回过脸去，不再理会。孔乙己等了许久，很恳切的说道，“不会绕罢？……我教给你，记着！这这个绕法应该记着。将来做版主的时候，做TC要用。”我暗想我和版主的等级还很远呢，而且我们版主也从不亲自绕DRSSTC初级线圈；又好笑，又不耐烦，懒懒的答他道，“谁要你教，不就是把铜管绕在初级线圈的骨架上么？”孔乙己显出极高兴的样子，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柜台，点头说，“对呀对呀！……GDT有四样绕法，你知道么？”我愈不耐烦了，努着嘴走远。孔乙己刚拿起一个磁环，想在上面绕线，见我毫不热心，便又叹一口气，显出极惋惜的样子。
有几回，邻居孩子听得笑声，也赶热闹，围住了孔乙己。他便给他们漆包线玩，一人一公斤。孩子玩完线，仍然不散，眼睛都望着线卷。孔乙己着了慌，伸开五指将线卷罩住，弯腰下去说道，“不多了，我已经不多了。”直起身又看一看漆包线，自己摇头说，“不多不多！多乎哉？不多也。”于是这一群孩子都在笑声里走散了。
孔乙己是这样的使人快活，可是没有他，别人也便这么过。
有一天，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，版主正在慢慢的结账，取下粉板，忽然说，“孔乙己长久没有来了。还欠十九个MT币呢！”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。一个绕线的人说道，“他怎么会来？……他的电子管摔碎了。”掌柜说，“哦！”“他总仍旧是没有管座。这一回，是自己发昏，竟用纸做了个管座。纸做的东西，用得的吗？”“后来怎么样？”“怎么样？先不小心碰倒，后来是掉到地上，管子滚了大半圈，再摔碎了外壳。”“后来呢？”“后来外壳碎了。”“碎了怎样呢？”“怎样？……谁晓得？许是烧了。”版主也不再问，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账。
中秋过后，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，看看将近初冬；我整天的靠着火，也须穿上棉袄了。一天的下半天，没有一个顾客，我正合了眼坐着。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，“拿一卷漆包线。”这声音虽然极低，却很耳熟。看时又全没有人。站起来向外一望，那孔乙己便在柜台下对了门槛坐着。他脸上黑而且瘦，已经不成样子；手里拿着一个外壳碎掉的FU-81，盘着两腿，下面挂着一根PVC管，用草绳在肩上挂住；见了我，又说道，“拿一卷漆包线。”版主也伸出头去，一面说，“孔乙己么？你还欠十九个MT币呢！”孔乙己很颓唐的仰面答道，“这……下回还清罢。这一回是现钱，漆包线要好。”掌柜仍然同平常一样，笑着对他说，“孔乙己，你又摔碎管子外壳了！”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，单说了一句“不要取笑！”“取笑？要是买得起管座，怎么会摔碎管子？”孔乙己低声说道，“烧断，烧，烧……”他的眼色，很像恳求版主，不要再提。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，便和版主都笑了。我拿了一卷线，提出去，放在门槛上。他从破衣袋里摸出四MT币，放在我手里，见他满手是泥，原来他便用这手走来的。不一会，他绕完线，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，坐着用这手慢慢走去了。
自此以后，又长久没有看见孔乙己。到了年关，掌柜取下粉板说，“孔乙己还欠十九个MT币呢！”到第二年的端午，又说“孔乙己还欠十九个MT币呢！”到中秋可是没有说，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他。
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——大约孔乙己的电子管完全烧坏了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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